11.见面
离开沪城不过一年多，孟华荣却觉得恍如隔世。
令她惊讶的是，大哥竟然给了她一套公寓！
孟华彦走的时候眼眶红红的，假装冷硬的语气让华荣一下子落了泪：“大哥放你自由了，你就好好活着吧！”
孟华荣再次问起大哥的身体，华彦仍不松口，只道：“与你无关！”
孟华荣不再追问，神色黯然。
汽车已经看不到了，孟华荣还是呆呆地站在原地，清风拂面有点凉，孟华荣伸手一抹，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
她真的后悔了！她真的不想死的！
回到公寓，孟华荣站在门口环视一圈，心重重沉了下去，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。
生活用品一应俱全，酒柜甚至都是满的。
怔忡片刻，孟华荣开了一瓶洋酒，慢慢倒进嘴里，苦涩从唇间蔓延开来，她艰难地咽下这口苦酒，有点欲哭无泪。
胃痛来得很快，不时的痉挛让她双眉紧皱，然而，稍微缓解一下，她便将杯中酒发泄般灌下喉咙。
孟华荣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思想坚定的人。现在想来，她其实只能算是一个简单的人。
在燕城读书时，她第一次知道了民主和科学，第一次知道了恋爱自由，也第一次在心里埋下了叛逆的种子。与连硕青认识之后，她被连硕青渊博的学识、坚定的信仰和激昂的演讲所吸引，两个人渐渐走到了一起，约定等她毕业后一起去法国。
那几年里，她早就不与未婚夫孙寻迪见面，也拒绝了孙家的多次邀请，放假回家时，她都提前想出无数个理由应对大哥的诘问，也无数次想找大哥说退婚的事，但每次都临阵脱逃，——她不敢。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反抗着，直到去法国的手续办妥之后，她找了报馆，登报宣布与孙家解除婚约。
她的计划很完美，只是忽略了大哥的速度。——她跑得快，大哥追得更快。
那时，她妥协了，但是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思想坚定不移，对连硕青的感情坚定不移！
整瓶酒灌下去，孟华荣哭了，从小声啜泣到嚎啕大哭！她慢慢摇摇头。
不，她不坚定！她后悔了！
被大哥抓住后，她后悔出国前回家，失去了爱人和理想；大哥放她自由了，她又后悔不该鬼迷心窍冲自己开枪，伤了大哥的心。
其实，她只是一只钟摆，一叶小舟，不由自主地左摇右摆。
摇摇摆摆中，河面不断加宽，她距离两岸都越来越远！
孟华荣又开了一瓶酒，她知道喝醉了会变傻，她曾经做过蠢事。但现在，家里只有她一个人，她又能做出什么傻事来？
——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。
接电话的是大嫂，熟悉的声音传到华荣耳朵里，华荣鼻子一酸哽咽起来，只一声，湛玉洁就听出了小姑子的声音。
“华荣，你怎么了？”湛玉洁关切地问。她嫁入孟家时华荣才十岁，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丈夫身后，她也把华荣当女儿疼。
大嫂成亲十年才有了身孕，华荣就算醉了也知道不能让大嫂担心，她吸吸鼻子，声音轻快地道：“大嫂，我没事，这边都挺好的。我就问问，阿彦到家了吗？”
湛玉洁松了口气：“还没有，他打过电话了，差不多十点到。”
华荣“嗯”了一声，吞吞吐吐地开口：“大嫂，大哥身体怎么样了？”
湛玉洁轻轻叹口气道：“没事了，你放心！荣儿，这些天，你大哥……也不好受！过段时间，你……”
很长的停顿之后，湛玉洁又道：“算了，你的事情，自己做主吧！”
孟华荣明白大嫂的意思，她想说我会回去请罪的，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。
两个人都沉默了……
“谁的电话？”
是大哥的声音！
孟华荣惊恐站起，颤抖着说不出话，胃部传来的疼痛让她不得不扶住茶几皱眉屏息。
大嫂不甚清晰地像是捂着话筒说：“是华荣”，然后……挂断了。
孟华荣打起精神来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找连硕青。
她知道他们在沪城的联络点，很轻松地联系上了连硕青。连硕青来见孟华荣时惊得踢倒了凳子，他上前抱住华荣：“阿荣！阿荣！”
孟华荣回抱住连硕青，轻轻问道：“你还好吗？”
连硕青的声音有点闷：“嗯，好！”
他松手，打量着华荣：“你脸色很不好，怎么了？”
华荣微微一笑：“没有睡好！”
连硕青脸上突然涌上一丝尴尬，试探着问道：“阿荣，你怎么来沪城了？”
华荣看着他，突然变得非常平静，如实说道：“我大哥发现了你寄给我的信，我们……吵了一架！我对自己开了枪，……枪里没有子弹！大哥生气了，把我赶了出来。”
连硕青垂下目光：“对不起！”
孟华荣微笑着摇摇头：“你是故意寄到军部的，对吗？”
连硕青没有承认，也没有否认，他沉默了一下，掏出怀表看了看：“阿荣，我要去开个会。你……一起吧？”
孟华荣摇摇头：“不了。我来找你，只是想告诉你，我们以后……不要联系了。”
连硕青激动起来：“为什么？”
孟华荣显得十分平静：“的确，我还爱着你，也许你也还爱着我。……”
“我当然爱你！”连硕青急忙打断她，“那你又是为什么……”
“因为，我没法与我的家庭决裂！”孟华荣提高了声音，定定看着连硕青，声音里带着苦涩，似乎是在追忆，“这两年多，我过得很不好。我一直觉得只有离开那个家我才会快乐，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！但是，你知道吗？毕业时，我大哥发现了你给我的船票，逼我在码头诱你们现身，我鸣枪示警后，被大哥带回家，拖到祠堂里挨了很重的家法！后面我陆陆续续挨过很多次家法，每次都痛不欲生！”
连硕青痛苦地抓住华荣双臂：“既然如此，你为什么还要回那个家？那个军阀做派、封建古板的家！”
孟华荣流下泪来：“可是，我受不了大哥的鞭子，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时，大哥吐血了！你知道吗？我很后悔！我不能背叛他，不能背叛我的家庭！我……做不到！”
华荣看着连硕青，眼中情绪复杂，慢慢又说了一句：“对不起！……是我变了！”
连硕青看着她，慢慢放下手臂。他太了解华荣，知道华荣说的都是真的。年少时的决绝消失了，他成了华荣放弃的选择！
“你放心，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不会透露出去，我拿性命担保！”孟华荣擦干眼泪，对连硕青说道。
决裂之后要考虑的问题就是敌对，孟华荣知道连硕青在沪城和兰江的联络方式，她知道连硕青会担心，所以做出了保证。
连硕青没有说话，他抬眼严肃地道：“你来找我，有人跟踪你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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